——《红楼梦破解与鉴赏》作者交流(七)
读者:方老师,您认为续作对宝玉、宝钗补写的如何?
方沪鸣:宝玉、宝钗比黛玉难写。黛玉主要写她的爱情婚姻,即忧心和绝望,以至去世,就一条线,写作难度小些。宝玉、宝钗则要写出他们的生活和精神的各个方面,尤其是他们的分裂、出家,须要有深厚而充分的的现实理由,很难写。但续作相当成功,几乎把原作补完善了。
读者:请您具体说说,是怎么把宝玉、宝钗塑造完善的。
方:先说结婚。“调包计”具有谐谑性,有趣但欠深刻,这要承认;不过却没有损害宝玉宝钗。宝玉痴呆无知,他没责任。宝钗事先不知情,贾母王夫人逼着薛姨妈答应婚事(薛蟠的官司有求于贾府),薛姨妈签了城下之盟后才告诉宝钗;宝钗一听就哭了,但木已成舟无可挽回。特别要说明,薛家母女在婚礼之前一直不知道有“调包计”,所以宝钗也没责任。整个婚礼写宝钗只有一笔:拜堂之后,宝钗方知自己被“调包”,贾母要凤姐劝宝钗安歇,“宝钗置若罔闻”。这是宝钗第一次对贾府家长不予理睬。我理解,这是无言的抗议。续作保全着宝钗的气节,很不容易。婚后,宝钗第一个举动,就是将贾母王夫人的指令扔到一边,明确告知宝玉,黛玉早已不在人世,以毒攻毒打消宝玉的挂念,果然宝玉不久就病愈了。这一笔显出宝钗的果敢和智慧,以及这位新媳妇的格局。此后夫妻和谐亲密,这也是照应了原作中两人青梅竹马的感情基础,所以毫无违和之感。
读者:方老师,您说这大婚描写有曹雪芹遗稿,从哪里看出来?
方:要知道,这个婚很难结的。第一,宝玉重病痴呆;第二,大家顾忌黛玉;第三,尚在元春的丧期;第四,贾政不答应;第五,薛家不愿意。但作品却写的很成功,很丰满,不管是情节设计、人物调动、场面转换,还是宝玉贾母贾政王夫人的言谈举止,以及整个氛围烘托,甚至文本的语言用词,统统恍如原作。看同时写林黛玉的文字,则全然是另一副笔墨;再看后面许多章节的艺术性低了几个档次,因而我判断大婚情节显然含有曹公遗稿。
读者:听着有理。您刚才说到宝玉与宝钗的决裂,能详细说说吗?
方:贾政强迫宝玉下场赶考,宝玉不愿意,整天看闲书,宝钗则一直劝他把心思用到考试上。于是引发夫妻间一场大辩论、大交锋,宝钗以古圣贤为依据,宝玉以“赤子之心”为武器,反映出夫妻间严重的思想和人生观分歧,不可调和。续作者能写出如此深厚的现实力量,而不是琐碎因素导致夫妻分裂,乃是大手笔。古代小说中,从来没见过夫妻间的思想性分歧。
读者:哦,这就比较深刻了。
方:119回宝玉离家的场面,写的太感人了。先写宝钗满腹忧虑做为铺垫,然后,“只见宝玉一声不哼,待王夫人说完了,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,满眼流泪,磕了三个头,说道:‘母亲生我一世,我也无可答报,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,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。那时太太喜欢喜欢,便是儿子一辈的事也完了,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。’”。看到这哪位读者能不流泪?后面“宝玉仰面大笑道:‘走了,走了!不用胡闹了,完了事了!’众人也都笑道:‘快走罢。’独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两个倒象生离死别的一般,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,直流下来,几乎失声哭出。但见宝玉嘻天哈地,大有疯傻之状,遂从此出门走了。”写的声情并茂,特别是“宝玉嘻天哈地”,假装嘻哈来掩盖悲痛以便能跨出家门,绝对是神来之笔,堪称经典。
更加辉煌的是120回“宝玉拜父”,尽管许多研究者对此有微词,但我认为这是整部红楼梦中的高峰之一,比原作任何部分都不差。
读者:辉煌?这么高的评价,它体现在哪里?
方:第一,宝玉这次专门前来拜父的构思很精妙,这才是至情至义的宝玉;如果他走了连父亲都不告知一声,那就不是宝玉了。虽然宝玉一向怕父亲,也被恶打过,但宝玉对父亲感情还是很深的,他对黛玉说过,这世上除了老太太、老爷、太太,第四位就是林妹妹。我国的人伦宝玉还是尊重的。现在他出家了,千里迢迢也必须赶来拜别父亲。
读者:是的,毕竟是亲生父亲。
方:第二,场景设计不单为交代情节,而是追逐诗情画意:一叶扁舟泊在一处清静无人的河边,大雪飞舞,贾政在船中写家书。整个背景空冷寂静。宝玉的登场很妙,贾政“写到宝玉的事,便停笔”——触及儿子出家的事,怎能不停笔?接着,“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,光着头,赤着脚,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,向贾政倒身下拜”。本来,仙凡相隔、人神异界,让父子见面难免突兀,现在就这么自然地相见了。简直是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!
第三,拜父的艺术性。宝玉从仙界下凡来拜别父亲,但始终未有一言,构思奇特!宝玉的心意、感情全部用动作、表情来表达。回顾作品,贾政尚未认清,欲待问他是谁,那人已拜了四拜,站起来打了个问讯。迎面一看是宝玉,贾政惊问:“‘可是宝玉么?’那人只不言语,似喜似悲。贾政又问道:‘你若是宝玉,如何这样打扮,跑到这里?’宝玉未及回言,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,一僧一道,夹住宝玉说道:‘俗缘已毕,还不快走。’说着,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。”宝玉始终没说一个字。“打了个问讯”,即合掌作揖,不说话的。“只不言语,似喜似悲”八个字,留给读者无限想象。还要注意,三人是徒步登岸,不是腾空而去,那是对父亲的尊敬。——宝玉,还是那个宝玉啊!
第四,作歌交底:“我所居兮,青埂之峰。我所游兮,鸿蒙太空。谁与我游兮,吾谁与从。渺渺茫茫兮,归彼大荒。”宝玉不忍让父母再心焦盼望,向父亲道明前世今生。大家比较一下,他对母亲流泪再拜,说了一通话,却没道明真相。在他心中,父亲才算真正的家长。而贾政的踏雪追赶,则把他那遮遮掩掩的父爱,暴露无遗。这父与子,几百字的描写,比屠格涅夫整部《父与子》给我的印象更深。
第五,《离尘歌》真妙。此歌一大特点,就是全盘借用原作,“青埂峰”“大荒山”“渺渺”“茫茫”出自第 1 回,“鸿蒙”出自第 5 回“开辟鸿蒙,谁为情种?”续作者只加 “太空”一词,六个名词就谱写出一首浑然天成的曲子,堪称杰作。首先,作者以他特具的艺术禀赋,意识到只要抓取原作开头那几个富有意蕴的名词,就可以构造小说的结尾,令作品首尾贯通,浑然一体,元气澎湃。这个构思,恐怕曹雪芹都要拍案叫绝!“大荒山”“青埂峰”,那是顽石遭弃的所在,荒凉、孤寂,而又是亲切、迷人。“鸿蒙太空”,多么遥远而寥廓,何其古老而迷蒙。“渺渺”“茫茫”,是携宝玉入世的始作俑者,现在收场的还是他们!面对这一僧一道,我们真是百感交集。注意此处的双关,既是“我同渺渺茫茫一起回归大荒山”,又是“我回归那渺渺茫茫的大荒山”,由此大大强化了歌曲荒远、渺茫、混沌、苍凉的意境。其次,歌词中句式的变化极尽微妙。前两句是简单陈述句,打造出平实而悠远的意境。第三句设问,令歌曲狂飙突起,形成强大的冲击力。宝玉这设问,还带着孤傲,渺渺真人、茫茫大士才够得上他的同伴!——宝玉一下变得高迈雄奇,具仙人风范,不再是当年那个女儿堆里的宝玉。最后一句是感叹句,歌曲从高亢激亮转为无限悠长。回归混沌苍凉的大荒山,既是宝玉的自愿,也是他的宿命。我们读后,除了唏嘘,还是唏嘘!
可见,“宝玉拜父”既升华了人物又深化了主题,它营造的苍凉大美,美而隽永,足以收束全书。它是红楼梦中巍峨的高峰之一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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